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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的会议场景还在脑中回放——李明德书记那看似温和实则寸步不让的笑容,王部长那挑剔而冷漠的眼神,还有委内其他处室同志或明或暗的质疑。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而又极具韧性的网,任凭他如何发力,总被那种体制内特有的、软绵绵却又坚不可摧的力量弹回来。

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,不仅仅是身体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他放下笔,向后靠在椅背上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办公室里静得可怕,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。
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了一丝缝隙。省城冬夜的寒风立刻钻了进来,吹散了些许办公室的沉闷。他望着窗外,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都市灯火,如同一条在地上流淌的星河,近处是黑黢黢的楼宇轮廓,沉默地矗立在寒夜里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,在这一刻攫住了他。

自己算什么?一个从北方钢厂靠着机遇和一点努力爬上来的借调干部,在这座拥有数百万人口、盘踞着无数机关单位、关系网络密如蛛网的省城里,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,能激起多大涟漪?他此刻为之殚精竭虑、反复博弈的所谓“试点方案”,在这座庞大城市日复一日的运转中,又算得了什么?或许,在更高层级的人物眼中,这不过是文件上的几行字,会议上的一个议题,甚至只是某些更大棋盘上的一步闲棋。

浩瀚星辰,无边大海。个体生命与之相比,何其短暂,何其微渺。他想起在钢厂仰望星空时,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,但那时更多是青年人对未来的迷惘。而此刻,这种感受却带着成年人体会到现实沉重后的无力与彷徨。

自己这只小小的“蝼蚁”,拼尽全力,究竟能改变什么?又能走向何方?人生的这场戏,剧本似乎早已被更大的力量写就好,他的挣扎、他的奋斗,是否终究只是按部就班的演出?

寒风刮在脸上,有些刺痛。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,掏出了烟盒。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了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燃了它。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,烟雾被寒风瞬间扯散。

他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消极的情绪,但此刻,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。他看着那点点灯火,每一盏灯背后,或许都有一个像他一样,在各自岗位上、在各自人生戏幕中奋力扮演着角色的人,同样会感到渺小,感到无力。

烟很快燃尽。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,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。

蝼蚁又如何?星辰大海再浩瀚,也是由无数微尘汇聚。历史的进程,改革的浪潮,不也正是由无数个像他这样的“蝼蚁”,在各自的方寸之间,一点一滴地推动着吗?周启明书记能看到他,重用他,不正是因为他这只“蝼蚁”身上,还有着不甘平庸、想要啃硬骨头的那么一点劲头?

他想到了顾曼。她欣赏的,不也正是他这份在认清现实后依然选择坚持的“扎实”吗?如果自己就此消沉,那昨夜温暖的怀抱,那些关于未来的无声诺言,又将置于何地?

他掐灭了烟头,关好窗户,将冰冷的夜色重新隔绝在外。办公室的温暖重新包裹了他。

是的,人生如戏,个体渺小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要随波逐流,放弃自己的台词和动作。恰恰因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,才更要珍惜这仅有一次的登台机会,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,哪怕只是一个配角,一个幕后的推动者。发出属于自己的、哪怕再微弱的声和光。

他回到办公桌前,重新拿起那份充满争议的实施细则,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。阻力再大,也要一点点去磨,去谈,去争取。这就是他的战场,他的“戏台”。

他拿起电话,拨通了顾曼的号码。响了两声后,那边接了起来,背景很安静,似乎也在工作或看书。

“喂?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,似乎听出了他情绪的不同。

“没什么,”赵江河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很平稳,“就是……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随即传来顾曼温柔的回应:“嗯,我在。忙完了就早点回去休息。”

没有多余的询问,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。这简单的对话,却像一盏微光,照亮了他此刻有些昏暗的内心角落。

挂了电话,赵江河深吸一口气,再次投入到文件的修改中。他知道,前路漫漫,暗流依旧,但他这只“蝼蚁”,已经准备好,继续在这浩瀚的人间戏台上,跋涉前行。

与试点企业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两周,赵江河感觉自己像是在泥潭里跋涉,每一次看似前进的努力,最终都被无形的力量拖回原地。身心俱疲,那种渺小无力感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。

这天下午,他再次从轻机集团无功而返,带着一身疲惫和隐约的沮丧回到办公室。刚坐下,里间陈处长的电话就响了。片刻后,陈处长走出来,对他说道:“小赵,周主任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。”

赵江河心中一动,立刻收拾心情,整理了一下衣着,快步走向周启明的办公室。

周启明的办公室比陈处长的更加宽敞肃穆,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是一排装满书籍的文件柜。周启明正伏案批阅文件,听到敲门声,头也没抬,只说了声“进”。

赵江河安静地走进去,站在办公桌前不远处,没有出声打扰。

过了一会儿,周启明放下笔,揉了揉眉心,这才抬起头看向他。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,仿佛能穿透表象,直抵内心。

“听说,最近推进得不太顺利?”周启明开门见山,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
赵江河深吸一口气,尽量客观地汇报了遇到的阻力,包括企业方面的软抵制和委内部分同志的疑虑,没有抱怨,只是陈述事实。

周启明静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。等赵江河说完,他沉默了片刻,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:“江河,你知道在钢厂,轧制不同规格的钢材,为什么要用不同的轧辊和不同的压力吗?”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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