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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晓的手指在租车软件界面上悬了三分钟,才终于点下“确认”。后备箱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,把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气息封在了里面——那是父母生前常坐的沙发靠垫,是她房间里挂了十几年的星空灯,还有她刚从公司离职时,关系比较好的同事送的那支限量版马克笔。

父母是在去邻市看她个人插画展的路上出的事。出发前一天,母亲还在电话里笑着说“给你带了刚晒好的笋干,画展结束咱们去吃你最爱吃的糖醋鱼”,父亲在旁边抢过电话,叮嘱她“别太紧张,你的画那么好,肯定没问题”。可他们终究没等到画展开展,没等到和她一起吃那顿糖醋鱼,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句再见。

葬礼办得很安静。苏晓穿着黑色的孝服,机械地跟着流程磕头、鞠躬、道谢,看着前来吊唁的人在父母的遗像前驻足,听着他们说“节哀”“保重身体”,心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,什么都听不真切。直到最后送走所有人,她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里,看着客厅里父母常坐的沙发、阳台上他们种的绿萝、书房里父亲没看完的报纸,才突然崩溃,抱着父母的照片蹲在地上,哭得浑身发抖,连声音都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
后来的日子,像是按部就班的机械操作。她去交警大队签了事故赔偿协议,去保险公司办理了理赔手续,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不断增加,却只觉得那串数字冰冷又讽刺——再多的钱,也换不回父母的气息,换不回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。

她辞掉了在画院的工作。那是她毕业后奋斗了四年才得到的职位,曾经她为了赶稿,在画室里熬过无数个通宵,看着自己的作品从草图变成展览墙上的成品,心里满是成就感。可现在,她连调色盘都不敢碰,只要一看见画笔,就会想起父母曾为她的画展骄傲的样子,想起母亲说“等你下次办展,我们还去看”的承诺。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同事知道她的情况,没多挽留,只是给她买了支之前一直说要买但没有出手的限量版画笔,包装纸上写着“等你重新拿起画笔的那天”。苏晓攥着那支笔,指尖发颤,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再后来,她决定卖掉房子。中介带着买家来看房时,她站在客厅中央,看着墙上她画了五年的星空壁画,突然觉得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,早已成了一个装满回忆的牢笼,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醒她“父母不在了”。买家是一对年轻的情侣,女孩兴奋地拉着男孩的手说“这里可以放我们的沙发,那里可以做我的梳妆台”,苏晓看着他们眼里的憧憬,心里一阵发酸,转身走出了房门。签卖房合同那天,她没再回去,只是让中介把钥匙转交给买家——她怕自己再看见那个家,会忍不住哭出来。

她没选市中心的公寓,选了一座南方的小城,没有亲友,没有过去的痕迹。出租车停在老城区时,雨刚停,空气里还裹着没散的潮气,和绿化带泛上来的草木泥土的气息。这是苏晓在网上一眼就看中了永安里37号的顶楼——连着屋子的天台,面积不大,租金合适,最重要的是,天台足够安静,能让她避开楼下的烟火气,独自待着。

房东说这房子是老两口留下的,搬去跟儿子住了,天台种着几盆没人管的月季,窗台也有盆吊兰

“你要是喜欢,就留着。”

她把父母的照片和那盒水彩笔放进行李箱最底层,拖着两个大号箱子,搬进了永安里37号的602室。

没有急着收拾房间,只想透透风的苏晓推开了天台门,晚风吹来,却没带多少凉意,只把角落开着几朵粉花月季的蔫气吹到鼻尖。水泥地面还沾着雨珠,泛着冷光,栏杆边的旧藤椅上积了层薄灰,唯有夕阳斜斜铺在椅面上,像给沉郁的底色添了点碎金。

苏晓走过去,轻轻擦了擦藤椅上的灰,坐了下来。她靠在椅背上,望着远处老城区的灰瓦屋顶,瓦片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,灰蒙蒙一片,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。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,还有卖小吃的摊贩的吆喝声,这些声音很热闹,却像是隔着一层膜,传进她耳朵里时,显得格外遥远。

胸口的闷意没散多少,她掏出手机,想放首歌缓解一下情绪。解锁屏幕时,却看见屏保上父母的合照——那是去年夏天,他们一家三口去海边玩时拍的,父母站在她两边,笑得格外灿烂。苏晓的手指顿了顿,心里一阵发酸,又把手机塞回了口袋。
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轻轻的“哒哒”声——是爪子踏过潮湿台阶的声音,带着点黏腻的闷响,一步一步,慢慢靠近。

苏晓起身望去,只见天台的另一侧楼梯口蹲着一只金毛犬。它的毛色不算鲜亮,耳尖和脊背的毛泛着淡淡的灰,像是很久没打理过,被雨水打湿的毛贴在身上,显得有些狼狈。它的耳朵耷拉着,尾巴垂在地上,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,望着她时,没有丝毫攻击性,反而带着点怯生生的温顺。

金毛的嘴里叼着一片带露的枫叶,叶尖还滴着水,叶脉清晰得能看见细细的纹路。不知是不是苏晓没这些天因种种事情导致精神恍惚,好像看到叶片闪着微弱的光。它见苏晓看过来,尾巴轻轻扫了扫地面,把枫叶放在台阶上,然后往后退了两步,又蹲下身,安静地望着她,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。

苏晓愣了愣,心里轻轻动了一下。她其实很喜欢狗,小时候父母曾带她去动物救助站当过义工,她还帮一只受伤的小狗包扎过伤口,那只小狗后来被人领养,临走时还对着她摇尾巴。可现在,她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好,连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,怎么敢接下另一个生命的重量?她怕自己照顾不好它,怕自己给不了它一个安稳的家,更怕自己会因为它,再次想起失去的痛苦。

潮湿的风又吹了过来,带着点凉意,吹得她头发有些凌乱。苏晓看着那只金毛,喉咙发紧,她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有些沙哑:“我这里……养不了你。”

金毛像是听懂了她的话,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,尾巴垂得更低了。它慢慢站起身,叼起台阶上的枫叶,一步三回头地走下楼梯。它的爪子踏过潮湿的台阶,又溅起细碎的水花,那点“哒哒”的闷响渐渐远去,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,苏晓还站在天台边,望着空荡的楼梯口,心里一阵空落落的。

她回到藤椅上坐下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椅面,木头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,却没驱散心里的沉郁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,昏黄的灯光透过潮湿的空气,晕出一圈模糊的光晕。天台角落里的月季,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蔫蔫的,像是也被这沉闷的气氛感染了。

收拾好房间,安放好行李后,苏晓在楼下面馆随便吃了碗面。面馆很小,只有几张桌子,老板是个中年男人,很热情,问她是不是新来的,还多给她加了个荷包蛋。苏晓看着和父亲年龄相差不大的老板,没多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,低头吃着面。面条有些烫,却没让她觉得暖和,反而心里越来越闷,像压着一块石头。

吃完面,她慢慢走回出租屋。空气比傍晚更闷了,像是要再下一场雨,天上的云压得很低,连星星都看不见。她打开天台和房间连接的屋檐处的灯,暖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天台,落在月季上,也落在窗台的花盆上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怯生生的“啾啾”声传来——很轻,带着点颤音,像被闷住的小铃铛,在安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。

苏晓循声看去,只见窗台的吊兰盆栽里,缩着一只小小的虎皮鹦鹉。它的体型很小,看起来像是刚孵化没多久,右翅不自然地蜷缩着,羽毛稀疏,腹部的绒毛泛着浅黄,沾了点雨水的羽毛贴在身上,显得格外瘦小。它见苏晓靠近,小脑袋往叶子里缩了缩,黑色的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她,发出更急促的“啾啾”声,翅膀扑棱着想要躲开,却因为受伤,只是在原地打转,带动起一点潮湿的风。

苏晓的心轻轻颤了一下。她曾吵着要养一只虎皮鹦鹉,父母总说“等你再大一点,能照顾好它了,咱们就买”。可后来,她忙着上学、忙着画画,这件事就被慢慢搁置了,直到父母去世,她都没养过那只心心念念的鹦鹉。

她看着那只受伤的鹦鹉,心里涌起一股柔软的情绪,转身想回屋拿点水和食物给它。可刚走两步,胸口的闷意又涌了上来,像被那只鹦鹉的叫声勾着,连脚步都重了几分。她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,想起自己连安稳的家都没有,想起自己连照顾自己都很勉强,又怎么能照顾好一只受伤的鹦鹉?

苏晓停下脚步,犹豫了很久,还是回屋给了点面包屑和水。她轻轻带上天台的门,把那点微弱的啾鸣声,隔在了门外。

回到屋里,她没开灯,就坐在黑暗的客厅里,望着窗外的夜色。天台的灯还亮着,暖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影。空气依旧很闷,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。

这一晚,苏晓躺在陌生的床上,没再梦见父母。半梦半醒间,她好像听见天台上传来轻轻的爪子踏地声,还有一两声细细的鸟鸣,像一缕极轻的风,擦过了她紧闭的心房,却没吹透那层化不开的沉郁。她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枕头里,心里默默想着:也许明天,一切会好一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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