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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是在他衣锦还乡后的第五天,或是第六天?记忆里的时间都模糊了。一个身影停在了我那寒酸不起眼的摊子前。

那身影很高,挡住了我面前一片清冷的晨光。我下意识地抬头。

来人穿着一身极普通的深灰色细棉布直裰,没有任何纹饰,干净得近乎朴素。

容颜清俊,眉目间似笼着一层远山的薄雾,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疏离感。

他什么话也没说,只伸出一根修长干净的手指,轻轻点了点我摊位上仅剩的两个、已经微凉的卷饼。

我愣了一下,手脚麻利地用洗净的干荷叶包好,递过去。

他接过,将一个青灰色的钱袋放在我的摊布上,里面是几枚沉甸甸的铜板,远超两个饼的价钱。

「多了。」我开口,声音干涩喑哑。

他像是没听见,转身便走,步履从容,很快消失在初醒的村落晨雾之中,仿佛从未来过。

之后的每一天,几乎都是同一个时辰,那个穿着深灰或藏青棉袍的身影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摊前。

他依旧沉默,从不与我对视,只伸出那根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指,点上两个饼。

付钱,拿走,离开。

不多付不少付,刚好是饼的价钱。

他像一个设定好的影子,准时出现,又准时消失。

成了我灰暗日子里一抹奇异的、无声的背景。

我知道他是谁。

在陈子谦衣锦还乡那日鼎沸的人声中,我曾无意间听里正提过一句:「……那位随状元郎仪仗一同回来的谢先生,据说是京里来的贵客,了不得的大人物……」想来便是此人了。

陈子谦口中那位「提携他的贵人」?看他衣着朴素,气质却清贵逼人,倒像个隐逸的读书人。

他的出现,并未带来任何改变。

陈母尖刻的奚落,陈子谦偶尔「不经意」路过时投来的、带着怜悯和审视的目光,以及村里人愈加异样的眼神,依旧如影随形。

那天收摊时,因避让一辆横冲直撞的牛车,我堆在一旁的几捆干柴被撞散,滚落一地。

只得弯下腰去捡拾捆扎。

刚费力地抱起一捆,起身时却猛地撞进一个人怀里——是陈子谦。

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,官袍下摆被我怀里的柴枝蹭上了明显的灰痕。

「放肆!走路不长眼吗?」他身边的小厮立刻呵斥道,声音尖利。

陈子谦眉头紧锁,看着自己袍子上的污迹,那份刻意维持的温和从容瞬间碎裂,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。

他挥开小厮,上前一步,目光沉沉地看着我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某种复杂的、让我恶心的情绪。

「阿拙,」他声音压低了,却带着一种黏腻的感觉,「日子……过得艰难吧?何必如此倔强?那二十两银子,足够你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安稳过活了。何必……」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我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指和沾满尘土的衣襟,「何必在这里抛头露面,惹人闲话?平白让我……也面上无光。」

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。

面上无光?他踩着我的血肉爬上去,如今却嫌我丢了他的脸?

「陈大人,」我退开一步,声音冷得像冰,「民女靠双手糊口,天经地义。不偷不抢,何来闲话?大人官袍贵重,还请离远些,免得再被草芥污了体面。」

「你!」陈子谦被我呛得脸色一沉,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,那点伪装的温和彻底剥落,正要发作。

「陈大人好雅兴。」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。

我和陈子谦同时转头。

又是他。

那位每日来买饼的谢先生。

他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,就站在几步开外,手里还拿着那包饼,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陈子谦身上,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。

陈子谦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
方才的怒气和倨傲如同被戳破的气球,骤然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恭敬和谨慎。

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,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,对着那灰衣人拱了拱手,姿态放得极低:「谢……谢先生。」

他显然想尊称,却又不知对方具体身份,只能含糊地称「先生」,语气里的敬畏却半分不掺假。

谢先生微微颔首,算是回应。

目光淡淡扫过地上散乱的柴捆,又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,却似乎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。

他没有再看陈子谦,只对身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、同样穿着朴素但气质精悍的随从模样的人递了个眼色。

那人立刻上前,动作利落地帮我把散落在地的柴火迅速捆好,码放整齐。

「走。」谢先生只吐出一个字,便转身离开,步履依旧从容。那随从也立刻跟上。

整个过程无声而迅捷,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片碍眼的落叶。

陈子谦僵在原地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方才准备「教训」我的气势荡然无存。

他惊疑不定地看看谢先生离去的背影,又看看我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最终只化成一句低低的、带着不甘和警告的冷哼,一甩袍袖,带着小厮匆匆离去,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。

摊前恢复了平静,只剩下我和那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。

我看着那位谢先生消失的巷口。这一次,他递铜钱时,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擦过了我裹饼的荷叶边沿。

那触感微凉,转瞬即逝,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碎石,在我心底激起了第一圈微小的涟漪。

这涟漪尚未平息,更大的风浪便接踵而至。

那日午后,我刚支好摊子没多久。

两个穿着镇上衙役服饰、面孔陌生的汉子,便气势汹汹地闯到了我的摊前。

「喂!摆摊的!」为首那个一脸横肉,腰间挎着刀鞘,刀鞘拍在条凳上,发出「哐当」一声响,「谁允许你在此处摆摊的?这地方是你家的?」

他声音洪亮,立刻引来几个路过的村民探头张望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麻烦来了。

清河村向来松散,只要不占主道,村口摆个小摊糊口,从未有人管过,更别提索要什么地钱。

这分明是故意找茬。

「差爷,」我强自镇定,「小女子在此摆摊已有数月,从未……」

「从未什么从未?」另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打断,一脚踹翻了我旁边一筐才洗好的野菜,绿色的菜叶顿时沾满了泥污,「没看见告示吗?县太爷新下的规矩!村口要道,不许私设摊点,影响观瞻!赶紧收拾东西滚蛋!再让爷们儿看见,掀了你的摊子!」

说着,两人便动手要推搡我的炉具和那口煮豆子的铁锅。

滚烫的豆汤泼洒出来,溅在他们脚边,也差点烫到我的手。

「差爷!住手!」我惊怒交加,扑过去想护住那简陋却是我唯一生计来源的家当,「这地方偏僻,并不碍事!求差爷……」

「滚开!」那横肉衙役猛地一推,力气极大。

我踉跄着向后倒去,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粗糙的石墙。

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。

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托住了我的后背。同时,一个冷得像冰锥的声音,清晰地穿透了混乱:

「你们要掀谁的摊子?」

我惊魂未定地站稳,回头看去。

又是他。谢先生。

他就站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,一手扶着我的手臂,一手随意地负在身后。

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的棉袍,却无端地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。

他的目光落在那两个衙役身上,没什么波澜,却让那两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汉子,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僵在了原地,脸上血色褪尽,只剩下骇然。

「谢……谢……」横肉衙役嘴唇哆嗦着,手里还举着要掀我锅盖的姿势,却抖得不成样子,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。

「滚。」谢先生只吐出一个字,甚至没有抬高音量。

那两个衙役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,连掉在地上的腰刀都顾不得捡,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,瞬间消失在村口的土路上。

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。

我看着他收回扶住我的手,那修长的手指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,仿佛刚才那***般的威压并非出自他身。

「谢……谢过先生。」我声音还有些不稳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

他微微颔首,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,很短暂。这一次,不再是完全的疏离,似乎多了一丝……极细微的审视?然后,他的视线转向我洒了一地的豆子和被踢翻的野菜筐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
「无事?」他开口问道,声音依旧是那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,却比刚才那声「滚」温和了不知多少。

我摇摇头,喉咙有些发紧:「多谢先生解围。」

他没有再多言,只是对着空气淡淡道:「收拾了。」

方才帮他捆柴的那个精悍随从,再次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,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,扶正锅灶,捡拾散落的豆子,甚至将那筐沾泥的野菜也拿到河边仔细清洗干净。

我站在原地,看着那人忙碌,又看看他。他负手而立,望着远处清河村低矮的屋舍和连绵的青山侧影,晨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,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他不是个影子,而像一座沉默的山。

「先生,」我鼓起勇气,再次开口,「您……为何帮我?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

村妇被刁难,在这世道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,值得他这样的人物一次次出手?

他缓缓收回目光,落在我脸上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,此刻清晰地映出我仓皇未定的身影。
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反而问道:「为何不回绝?」

我一怔,没反应过来。

「那二十两。」他提醒道,语气平淡得如同讨论天气,「你若接下,至少不必在此受此折辱。」

原来他连这个都知道。

一股莫名的苦涩涌上心头。

我低下头,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,指甲缝里还沾着洗不掉的豆渍。

「那是……买断,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,「买断我十年的痴傻。若接了,便是认了这买卖。我苏阿拙再卑贱,也不卖自己的真心和过往。」

话音落下,周围一片寂静。

只有河水潺潺的声音和那随从清洗野菜的水声。

良久,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、极淡的叹息。

轻得让我以为是错觉。

当我抬头时,只看到谢先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
那眼神复杂难辨,似乎有惊讶,有了然,还有……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?

「心气未折,甚好。」他留下这轻飘飘的四个字,便转身离去,那随从也迅速清理完毕,如影随形般跟上。

脚步依旧从容,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。

留下我一人,望着那被洗得干干净净、重新码放整齐的野菜筐,还有那口重新架好、豆子也捡拾干净的锅。

冰凉的指尖,还残留着他握住我手臂时转瞬即逝的温度。

心气未折……甚好?

这四个字,像微弱的火种,落入我那片早已冰封的心田深处。

虽然微弱,却固执地亮着。

原以为那日的冲突是结束,却不知只是更大风暴的开端。

陈子谦似乎真的被那两次在谢先生面前失了颜面而激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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