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我姑姑黎建红一手操办的。酒店是城里最气派的,二十桌酒席,舞台上挂着“福如东海,
寿比南山”的巨大横幅。姑姑穿着一身新买的旗袍,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宾客间,
逢人便说:“我妈这辈子不容易,我们做儿女的,就想让她风光风光。
”我爸黎建国跟在她身后,像个局促的影子,只会咧着嘴点头。我坐在主桌,
给奶奶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软糯芋头。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唐装,是姑姑买的,
料子有些扎人。她一辈子没穿过这么体面的衣服,显得有些不自在,
瘦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椅子里。整场宴席,与其说是为奶奶祝寿,不如说是姑姑的个人秀场。
她拉着她刚考上公务员的儿子赵文博,挨桌敬酒,接受着亲戚们的吹捧。路过我身边时,
她状似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“思语啊,你看你弟都有出息了。你一个女孩子,
在那个破学校当老师,一个月挣几个钱?也该为家里想想了。我给你物色了个对象,
家里开厂的,就是年纪大了点,还二婚带个娃,但人有钱啊,你嫁过去,
你爸和我的压力都能小点。”她的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同桌的人都听见。
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,胃里一阵翻搅。我爸在一旁帮腔:“你姑姑是为你好,
家人还能害你吗?”我低下头,没有作声。反抗是无用的,只会招来更难听的数落。
我习惯了。奶奶一直沉默地小口吃着东西,仿佛这场喧闹和她无关。直到宴席散场,
宾客尽去,姑姑开始眉飞色舞地计算收了多少礼金时,奶奶才轻轻放下筷子。
她环视了一圈狼藉的桌面,又看了看我们,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。“我有个事,
要跟你们说。”姑姑不耐烦地摆手:“妈,有事明天说,我这正忙着呢。”“不行,
就得今天说。”奶奶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我和爸、姑姑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看向她。她清了清嗓子,
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准备结婚了。”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我手里的茶杯一晃,热水洒了出来,
烫得我一哆嗦。“什么?”姑姑的嗓音瞬间拔高,尖利得像能划破人的耳膜,“妈,你疯了?
!你八十了!你还要结婚?你要把我们黎家的脸都丢尽吗!”我爸也慌了神,
结结巴巴地劝:“妈,您……您是不是糊涂了?这都多大年纪了,还折腾什么啊?
”奶奶的腰杆挺得笔直,看着他们,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。“我要嫁给陈解放。
你们都见过的,陈伯伯。”陈解放爷爷,是奶奶的老乡,也是我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。
爷爷去世后,他偶尔会来看看奶奶,送些自己种的蔬菜。他是个沉默寡含的老人,
身上总带着一股风干了的烟草味。姑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双手叉腰,
气得发抖:“那个老东西!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!妈,你是不是老糊涂了?他图你什么?
不就图你那套老房子吗!我告诉你,门都没有!”“房子是我和你爸的名字,跟你没关系。
”奶奶淡淡地回了一句。“那也不行!”姑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“你是我妈!
你死了也得是我们黎家的人!你想让街坊邻居怎么戳我们姐弟俩的脊梁骨?说我们不孝,
八十岁的老娘都看不住,让她出去找野男人?”“野男人”三个字,像三根淬了毒的针,
扎进了我的心里。我看到奶奶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。我爸还在一旁拉着奶奶的袖子,“妈,
您听我们一句劝,别闹了,啊?”他们的话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要把奶奶牢牢困住。
我看着奶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忽然觉得,这张脸我看了二十多年,
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她。就在我以为她会被这汹涌的指责淹没时,她却抬起了头。
“三天后,我会带老陈去给你们爸上炷香,把这事告诉他。”她的目光转向我,“思语,
你陪我一起去。”没等我们反应过来,她站起身,佝偻着背,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喧闹的包厢。
她的背影很慢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。姑姑气得在原地跳脚,
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黎思语!你是不是也跟着老糊涂了?她叫你去你就去?我告诉你,
三天后我也去!我倒要看看,那个老骗子想耍什么花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