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尔尼斯的深秋,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,仿佛一块浸满了污水的厚重绒布,沉沉地压向大地。马车碾过奥莉维亚家族领地泥泞的道路,溅起的泥点玷污了车轮上本就黯淡的家族徽章——一朵缠绕着荆棘的蔷薇。
车厢内,奥莉维亚·奥莉维亚公爵小姐挺直背脊坐着,窗外的凋敝景象像一根根冰冷的针,刺入她的眼底。荒芜的田埂,废弃的磨坊,还有那些面黄肌瘦、眼神麻木的佃农……这与她记忆中那个富庶繁华的故乡相去甚远。
“白银危机”。这个盘旋在王国上空的幽灵,终于将它的利爪,深深刺入了奥莉维亚家族的心脏。
马车终于在城堡主楼前停下。与其说是城堡,不如说是一座被岁月和贫困侵蚀殆尽的巨大石壳。墙皮剥落,蔓草疯长,连塔楼顶那面代表奥莉维亚家族的旗帜都显得无精打采,在萧瑟的秋风中有气无力地卷动着。
管家早已率领着寥寥数名仆人在门前等候。不是她想象中的老熟人,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。
他穿着一身毫无褶皱的黑色礼服,剪裁考究得与这座破败的城堡格格不入。身姿挺拔如松,站在那里,不像一个迎候主人的仆人,更像一个审视自己领地的……主人。他的头发是深栗色的,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,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。而最令人心悸的,是那双眼睛——银灰色的,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,深不见底,看向她时,没有任何属于仆从的谦卑,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评估。
“奥莉维亚小姐,”他上前一步,声音低沉悦耳,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,“我是卡修斯,您的新任管家。谨代表奥莉维亚领,迎接您的归来。”
他甚至没有鞠躬,只是微微颔首。
奥莉维亚湛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悦,但被她完美地掩饰下去。父亲的暴毙太过突然,领地的情况显然比她预想的更糟。现在,不是追究一个管家失礼的时候。
“卡修斯,”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声音清冷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,却不显软弱,“我父亲……在哪里?”
“灵柩暂时停放在家族礼拜堂。”卡修斯侧身,做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动作优雅无可挑剔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。“在您瞻仰公爵大人遗容之前,我认为您有必要先了解领地目前所处的确切情况。”
他几乎是半强迫性地,引领着她走向书房的方向,而不是礼拜堂。
书房内,灰尘在从彩色玻璃窗透进的微弱光柱中飞舞。卡修斯径直走到那张巨大的橡木书桌前,上面早已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账本和文件。
“小姐,请坐。”他为她拉开椅子。
奥莉维亚没有动,她盯着这个过分强势的管家,语气微寒:“卡修斯先生,我认为此刻,身为人女的哀思,优先于处理这些枯燥的文件。”
卡修斯抬起那双银灰色的眸子,平静地与她对视:“哀思无法偿还债务,小姐。而债主们的耐心,通常比孝心更为短暂。”
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摊开的账簿,修长的手指划过上面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。
“根据初步清算,奥莉维亚家族目前总负债,约为七十五万金罗兰。这其中包括欠王室内库的二十万,欠莱恩哈特公爵的三十万短期***,以及拖欠各地商会的款项。而我们目前能动用的流动资产,”他顿了顿,语气没有任何起伏,“不足五千金罗兰。”
五千,对七十五万。
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,砸得奥莉维亚耳边嗡嗡作响。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没想过窟窿如此之大。她扶住桌沿,指尖微微发白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“至于不动产,”卡修斯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陈述着,仿佛在念一份与他无关的悼词,“除了这座城堡和周边无法变卖的核心领地,其余值钱的矿产、森林、庄园,早已在您父亲生前陆续抵押殆尽。事实上,从法律意义上讲,它们已经不属于奥莉维亚家族了。”
窗外,一只乌鸦落在枯树枝头,发出嘶哑的啼鸣。
奥莉维亚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抬起头,重新迎上管家那双冰湖般的眼睛。这一刻,她不再是那个刚刚失去父亲、惊慌失措的少女,而是奥莉维亚家族最后的继承人。
“那么,卡修斯管家,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,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审视,“在您看来,面对这样的‘危局’,我该如何应对?”
卡修斯微微眯起眼,似乎对她迅速调整状态的能力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,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,仿佛只是错觉。
“首先,活下去,小姐。”他向前一步,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,“在群狼环伺中,活下去。然后……”
他的目光掠过她灿金色的长发,湛蓝如宝石的眼眸,以及即便裹在厚重旅行斗篷里,依旧能窥见的优美轮廓。
“……利用您所拥有的一切,作为武器。”
他的话语意味深长,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。奥莉维亚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——她的贵族头衔,她的血脉,乃至她的美貌,在这残酷的博弈中,都可以是***。
就在这时,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傲慢的敲门声,不等回应,一个穿着其他家族号衣的侍从便推门而入,手里捧着一封装饰华丽的信函。
“奥莉维亚小姐,”侍从语气倨傲,目光甚至没有扫过一旁的卡修斯,“我奉莱恩哈特公爵之命,前来慰问您的丧父之痛。另外,公爵大人邀请您,在守孝期结束后,前往他的府邸……‘详谈’债务问题。”
他将那封散发着香水气味的信函,放在了堆满债务文件的桌子上。
信函的火漆上,是莱恩哈特家族的盘蛇徽记。
奥莉维亚的心沉了下去。狼,已经来了。而且来得如此之快。
她尚未开口,身旁的卡修斯却动了。他上前一步,并非去拿那封信,而是直接挡在了奥莉维亚与那名傲慢的侍从之间。他比那侍从高了将近一个头,阴影瞬间将对方笼罩。
“慰问已收到,”卡修斯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,仿佛能冻结空气,“至于‘详谈’,小姐自有安排。现在,请你离开。”
他的语气不是请求,是命令。那侍从被他气势所慑,脸色变了几变,最终没敢多言,悻悻地行礼退下了。
卡修斯这才缓缓转身,看向奥莉维亚。他的银灰色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,深不见底。
“看,”他平静地陈述,仿佛刚才只是驱赶了一只苍蝇,“第一头狼,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奥莉维亚看着桌上那封来自财务大臣的“邀请函”,又看向眼前这个神秘、冷酷却在此刻为她挡住第一次明枪的管家。她明白,从她踏进这座城堡的那一刻起,一场为了生存的残酷游戏,已经开始了。
而她唯一的屏障,或许就是这个同样危险的……管家。